中国历史历史知识故宫金瓯永固杯百年守护的

 产品展示    |      2025-10-26 05:04

子夜的养心殿,灯影伏动。冬气未退,殿中燃起的蜡烛吐着细小的火舌,映得御案上一只金杯光华涌动。皇帝将屠苏酒注入杯中,端起,缓饮,再提笔写下吉辞。这不是日常的饮器,这是清廷在元旦开笔大典上的专属用物。它的名字听来直白,却把帝王心事说尽——金瓯永固。此后,从乾隆朝一路延续到清末,这一杯酒、一束烛光、一段书写,年年不落,成为宫廷岁朝礼的核心环节之一。

仪式与祈愿的彼此成就

清代的年节仪礼繁缛,然而真正能把政治理想与器物严密结合的并不多。元旦开笔大典之所以重要,正在于它被固定在除夕夜子时——阴阳转关的时点。皇帝先饮屠苏,以求辟疫纳吉,再“燃烛提笔书写吉语”,借文墨定新岁气象。古人早有“正旦,长幼悉正衣冠,以次拜贺,饮屠苏酒”的旧例,清廷不过是把民间的避祟习俗提升为国家典礼。金瓯永固杯则成为仪式里不可替代的媒介:它为屠苏而设,亦因屠苏而显。

从乾隆帝亲自设定这一用杯到清末不改,时间跨越百年,显示出皇家对仪式稳定性的执著。在一个讲究祖制的朝代,岁朝之礼不轻易更张。皇帝端杯的一刻,不只是个人祈愿,也是向整个官僚体系、向满汉各旗与天下百姓传递稳定的信号。与其说杯中盛着酒,不如说盛着“江山平安”的愿望。

名称与政治隐喻

“金瓯”并非随口一词,古籍常用以喻指疆域与政权,“金瓯无缺”就取其版图完整、政统无裂。清廷把这只杯命名为“金瓯永固”,将“疆土无缺”的古典隐喻与“长久稳固”的当代愿望扣合在一起。一个“永”字尤其耐人寻味——礼制要能年年复现,政权才能在时间的连续里获得合法性。杯名直抒胸臆,把政治理想镶进器物的名称之中,使得一只杯成为王朝祈愿的凝固表达。

更关键的是,这一命名与清代的权力结构彼此呼应。清廷的爵位等级严整,自上而下王、公、侯、伯、子、男,部分勋戚获“铁帽子王”可世袭罔替,意在使开国功勋的政治基盘“永固”。储位的选择也讲求血统与教养的综合,既看宗室出身,又重视读书礼法、性情气度,目的是让统治的延续拥有制度背书。金瓯永固杯每年出现一次,恰似皇家宣布“祖制不改、政统不坠”的时间节点。

工艺与图像的对话

如果只看名字,它像一段愿辞;走近看器物本身,另一种语言跃然眼前。杯体以纯金打造,或为铜鎏金,造型仿鼎,庄重低调却气势内敛。杯口一圈回纹,整齐如节律;外壁则以宝相花纹层层铺陈,花瓣舒展,其间嵌入数十颗珍珠、红宝石、蓝宝石与粉碧玺,珠光在金地上翻涌,艳丽却不喧宾夺主。两侧为夔龙杯耳,龙首向上腾跃,额间镶嵌宝珠,既示威严又显灵性;底部三只象首作足,卷鼻承杯,象额与双目间同样见宝石光点,如从容托举。夔龙多与祭祀、镇宅相连,象则“祥”与“相”谐音,取太平祥瑞之义;宝相花自佛教美术中来,寓意清净庄严。纹饰、图像与吉语的逻辑,与杯名的政治寓意互为补充。

完成如此繁复的器物,需要造办处的分工协作。清代内廷造办处兼具设计与制造双重职能,工匠各司其艺:錾刻用以起伏线条与细部肌理,镶嵌安置珠宝于金地,鎏金则为铜胎披上金色外衣。皇帝并非只在用时出现,往往在造办处呈样、改样的往返中表达审美与政治要求。正因如此,金瓯永固杯不只是工艺的结晶,也是一种君主—工匠共同书写的象征语言。

纯金与铜鎏金并存,折射出礼制层级的细微调度。纯金尊贵,常用于核心礼仪;铜鎏金则在保证视觉效果的同时更为稳妥耐用,便于成对或多件制作。二者并置,既满足了宫廷审美的统一,也使礼器的数量与使用场景有了弹性。

四只杯,不同归宿

如今已知的金瓯永固杯有四只,它们的身世各不相同,却共同见证了大时代的波动。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嘉庆二年纯金杯,这只器物以明确纪年标识其诞生,像是为礼制的延续做了注脚;台北故宫则保存着一只乾隆朝金杯,跨海相望,承续着同一祖制的记忆。这两只留存于华人世界的杯,安静地讲述皇家礼制内在的连贯性。

另两只则流落海外,藏于伦敦的华莱士典藏博物馆,一为乾隆纯金,一为铜鎏金版本。它们离开中土并非出于自愿,而是因第二次鸦片战争被掠夺而去。从养心殿的烛光到西洋博物馆的玻璃柜,距离的不只是空间,还有历史的伤痕。在同一类器物上,对比最为鲜明:一边是在宫阙里继续“守岁”,一边是在远方以“东方奇珍”的身份被观看。器物的命运,折射着国家的命运。

器与礼之间的彼此校准

金瓯永固杯既是“顶流”的清代宫廷礼器,也是礼制系统自我维持的工具。在清代,典章法规规定了皇帝何时出、何时言、何物可用。元旦开笔大典之“开笔”,既是写给新年的第一笔,也是写给官僚体系与天下的“第一笔”。礼器在场,使仪式得以具象;仪式稳定,使礼器拥有权威。这套循环把抽象的统治转译为可视的秩序。

如果把它与其他朝代的岁朝礼对照,会发现清廷尤其重视“可见性”。汉唐时节物以香、酒、犀佩为重,宋代更偏雅意与书卷。而清代把皇权的日常化与视觉化推到极致,器物不仅要美,还要能被“读懂”。夔龙、象首、宝相花、回纹,一层层把“吉”“寿”“安”“固”的信号叠起,哪怕不识字的宫人也能感到“这东西不凡”。杯不再是杯,成了“会说话”的制度。

屠苏酒的古意与新意

杯中之酒,是岁首风俗从民间到内廷的递进。屠苏酒本为药酒,传说以辟瘟驱邪为用。《荆楚岁时记》载正旦饮屠苏,以求一年无病。“俗事入礼”,到了紫禁城里,它从驱邪的民俗变为国家祈愿的一部分。皇帝在养心殿中先饮后书,程序被精确固定,成为时间上的“定点发布”。在政治传播尚未现代化的时代,这种周期性的仪式就承担了“公告天下”的功能。

造办处与皇帝审美的同盟

对工艺的极致追求,离不开造办处与皇帝之间的良性互动。乾隆帝以审美苛细著称,他亲设此杯的用途与形制,使其成为“专属用器”。工匠们以錾刻推进纹理的起伏,精确安放珍珠、红宝石、蓝宝石、粉碧玺,控制宝石的色温与光泽在金地上的过渡;夔龙耳的龙头镶宝,既要稳固,又要与杯身受力平衡;三只象首足卷鼻承托,要求金属厚薄举重若轻。这样的统一与平衡,正对应礼制所追求的庄重与和谐。

也因此,金瓯永固杯成为清代金器的“范本”并非偶然。它把多种技艺汇为一体,把功用、美学与象征熔于一炉。它的成功,为宫廷金器定下了一个标高:不仅要点缀皇家的奢华,更要代言皇家的心志。

海外流散与记忆反照

当两只杯在第二次鸦片战争后被带往伦敦,清廷的象征语言被迫换位。曾经只为皇帝握持的仪式之器,在西方观众的目光中成了“异域艺术”。这层反差也反照出19世纪中叶的国际格局:礼制的尊严与枪炮的现实发生撞击。今天再走进华莱士典藏博物馆,看见那对乾隆纯金与铜鎏金版本,人们很难不想到它们原本应该在的地方,以及它们见证过的烛光与书写。

家国观念在器物中的延展

金瓯永固杯的关键词是“永”。清代讲究“祖宗家法”,无论是铁帽子王的世袭,还是皇族的谱系与旗籍管理,核心都是把“确定性”尽可能地制度化。器物提供了独特的“确定性”——它们能重复出现、按时出现、以不变的形象出现,进而让人们相信政权也会同样稳固。每年除夕夜子时,皇帝在养心殿注酒、提笔,杯中屠苏与桌上吉语相互映照,这正是“永固”的最直观的舞台。

在这个意义上,杯的材料与构造也带有象征学的意味。纯金——恒久不腐;铜鎏金——表象同一而内里不同,显示在礼制可见层面的统一和在实际操作层面的灵活。回纹循环不息,宝相花盛而不爆,夔龙奔腾而不狂,象首稳重而不钝。这些视觉隐喻,与“江山平安”的宏愿形成了一种无声的契合。

里的再凝视

许多文物在史书上仅是一行字,在玻璃柜里则是一片光。但金瓯永固杯的特殊之处在于,它曾被年复一年地握在权力者的手中,吸附过真实的体温与气息。北京的那只嘉庆二年纯金杯、台北的乾隆朝金杯,见证了礼制的延续;伦敦华莱士典藏博物馆中的两只——乾隆纯金与铜鎏金版本——则在远方提醒人们,历史并不总是安稳的。

如果把它们重新放在同一条叙事线上能看见一个王朝的自我构建,也能看见一个时代的失落与回望。它既是清代金器工艺的巅峰样本,也是一个国家把祈愿具像化、把政治理想镌刻在金与宝石之间的独特方式。有人说文物是沉默的见证者,而这只杯子早就学会了说话。它以夔龙与象首诉说威仪,以宝相花与回纹陈述秩序,以“金瓯永固”四字许下“江山永固”的愿望;当岁月翻卷,它仍在,无声地托举着那个跨越百年的祈愿。